洁癖人是站着吃饭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，细看原是食物残渣。穿的虽然是长衫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tag不tag的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洁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过激洁癖都爱好杀厨师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洁癖人。洁癖人一到店，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洁癖人，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温两碗干净的饭，要一碟洁癖用的产出。”便排出半个红心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杀了别人的厨师了！”洁癖人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想杀隔壁家的厨师，被吊着打。”洁癖人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杀厨师不能算杀……杀厨师！……洁癖人的事，能算杀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不好好打tag他活该”，什么“我觉得他的产出逆了，攻怎么能不大块肌肉、受怎么能不哭哭唧唧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洁癖人原来也做过厨师，但终于做不好吃，又不会营生；于是没人理他，他便自暴自弃，也不吃别人送的饭，弄到终究要讨饭了。有人施舍他一些饭，可惜他吃一口便嫌饭难吃，操刀起来要冲进后厨杀别人厨师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吃饭的人也没有了。洁癖人没有法，便只好吃一些市面上普遍的代餐：代餐谁都能吃，因为全靠自己想象，又管饱。洁癖人的代餐往往是些霸总、小娇妻云云。

　　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杀厨师：我们店的厨师生得一副强壮样子，一手能打三个衙门里的官；虽然间或觉得不好吃，也只是当场呕吐后跑出去。

　　洁癖人吃过半碗代餐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洁癖人，你当真会产出么？”洁癖人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红心也捞不到呢？”洁癖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全是因为你们都不明白我之类，一些不懂的话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洁癖人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洁癖人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刚入坑的新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产过出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产出过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tag，怎样打的？”我想，讨饭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洁癖人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打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tag应该记着。将来做饭的时候，记得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厨师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你不是成天要杀厨师么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地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写什么打什么么？”洁癖人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摇头说，“不对！……tag有九十九种打法，要把剧情和预警都打上去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洁癖人刚用指甲蘸了酒，想在柜上打tag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　　有几回，邻居新人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洁癖人。他便给他们饭吃，一人一颗。新人吃完饭，都吐了，却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碟子。洁癖人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新人们都露出一副作呕的表情。洁癖人直起身又看一看饭，自己摇头说，“做好饭！打tag了吗？不打便该杀也。”于是这一群新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　　洁癖人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　　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洁癖人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红心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喊着杀人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杀到丁举人家里去了。他家的厨师，杀得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写服辩，后来是打，打了大半夜，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
　　中秋没过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靠着火，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我正忙着，突然有人闯进来，大喊：洁癖人发了疯，在大街上杀人呐。

　　“拿着好些家伙，伤了不少人，还有好几个衙门！”

　　“然后呢？”外面一阵喧闹，尖叫像蚂蚁一样爬开了：原来洁癖人叫了许多人，跟着他一起砍人。

　　客人们有的便出去凑热闹，过了一会儿便跑回来，露出惊恐的样子。我探出头，外面一片血红，街上静悄悄的，我看到夕阳下洁癖人的身影，他拖着半残的腿向我走来，手里的刀仍还滴着血。洁癖人回头看我，问我：会打tag了吗？

　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，便被他的同伴砍死了。